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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从诫:自然之子归去来(转载)

作者:赵永新

经作者同意转载

世事熙攘,一骑绝尘。10月28日下午4时6分,梁启超之孙、梁思成之子,被誉为“中国民间环保领袖”、“具有良知的知识分子”的自然之友创会会长梁从诫先生,走完七十八岁的人生旅程,在北京世纪坛医院驾鹤西归,双目未瞑。

一门三公尽忠烈,特立独行有几人?梁先生生前播下的绿色种子,已在中华大地生根发芽;其言其行闪现的精神之光,将照亮温润那些追名逐利的迷途魂灵,激励鼓舞那些想“活得像个人样”的人们。

虽千万人吾往矣——

“宁愿丢一个历史学家,也要多一个‘自然之友’”

我第一次认识梁先生,是在1999年初自然之友举办的新春联谊会上。没有冠冕堂皇的条幅,没有利益纽带的牵连,一群热爱草原、喜欢河流的男女老幼聚集一堂,说着、笑着、唱着、跳着……身处其中,我的灵魂深受触动:想不到在这个“天下熙熙皆为利来,天下攘攘皆为利往”的世界上,居然还有这样一群纯洁的人!

朋友告诉我,旁边那位面带微笑的长者,就是鼎鼎大名的梁先生。

后来,我对梁先生有了更多的了解:这位大半生从事历史学研究、教学(除去文革中的十年下放劳动)的名门之后,居然在62岁的时候,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注册创办了中国文化书院·绿色书院(即自然之友),走上了“为无告的大自然”请命的不归之路。自然之友以“保护自然、善待自然”为宗旨,以推动公众的环境意识教育为己任,以与政府的良好合作为基础,同时强调保持自己的独立性,保留对政府监督、批评的权利。

由史学转为环保,从书斋走向社会,学界泰斗季羡林先生曾如是说:“从诫本来是一个历史学家……然而,他不甘心坐在象牙塔里,养尊处优;他毅然抛开那一条‘无灾无难到公卿’的道路,由一个历史学家一变而为‘自然之友’。这就是他忧国忧民忧天下思想的表现,是顺乎民心应乎潮流之举。我对他只能表示钦佩与尊敬。宁愿丢一个历史学家,也要多一个‘自然之友’。”

事实证明,季先生所言非虚:经过自然之友十多年风雨兼程,绿色的种子洒遍神州、傲霜斗雪;在自然之友的催生、感召下,北京绿家园、地球村、天下溪……民间环保组织风生水起,数以万计,成为环保大潮中不可或缺的生力军;在自然之友的奔走呼号下,滇西北的原始森林免于刀斧,可可西里成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,北京的污染大户首钢迁至曹妃甸,重建圆明园遗址的倡议被束之高阁;在自然之友的不懈努力下,敏感建设项目上马之前向社会公示已成惯例,公众的环保知情权、监督权有了法律的保障,公众抗议抵制了多个污染项目,环保公益诉讼开始破冰……

梁先生本人的环保义举,为中国赢得了国际声誉;自然之友的民间行为,改变了“非政府就是反政府”的政治偏见,公众参与成为中国文明进步的重要表征。

如果没有梁先生和他创办的自然之友,中国的环保今天是个什么局面?我想象不出。

知其不可为而为之——

我们不求波澜壮阔,但的确需要水滴石穿的耐心

时至今日,强大行政命令下的污染治理依然阻力重重;十多年前,无权无钱的民间组织的“管闲事”,其艰难困苦就更加可以想见。

梁先生曾应邀到某国家机关演讲,没料到前来听讲的只有5人。即便如此,梁先生也没有放弃:如果我能在你们5个人心中种下5颗绿色的种子,我就很欣慰了。

“我们不求波澜壮阔,但的确需要水滴石穿的耐心,一点一滴地坚持。”梁先生以他的勇气和执着,奋勇前行,以滴水之力,穿磐石之坚。

上世纪90年代,地处滇西北的德钦县政府为解决财政困难,决定砍伐100多平方公里原始森林,在其中栖息的珍稀动物滇金丝猴岌岌可危。1995年秋,梁先生闻讯后,先是通过新闻媒体报道传播滇金丝猴遭受威胁的消息,无果后又直接向中央有关领导写信呼吁。所幸,两位领导很快批示,德钦县暂时放下了斧头。但到了1998年,梁先生得知:当地政府阴奉阳违,那里的天然林砍伐行为并没有真正停止。他再次吁请媒体支持。后来,此事被央视《焦点访谈》等媒体曝光,当地政府部门才被迫彻底停伐。

  相比之下,藏羚羊保护之路更为艰苦漫长。用藏羚羊羊绒做的披肩“沙图什”,是欧洲市场备受追捧的奢侈品。上世纪90年代,利欲熏心的盗猎分子为贩卖羊绒,经常开着车射杀藏羚羊,其数量从几十万只锐减到七万余只。为保护藏羚羊,青海省治多县县委副书记索南达杰组织“野牦牛队”,与盗猎分子殊死搏斗,结果壮烈牺牲。环保志愿者杨欣写出《长江魂》一书,将书抵押给企业,为建“索南达杰”自然保护站筹集资金。梁先生得知此事后,立即给杨欣打电话:你到北京来,我给你组织演讲报告会,咱们一个学校一个学校讲,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卖书!

那个炎热的夏天,梁先生带领杨欣等挥汗如雨,马不停蹄地在首都各大高校演讲,卖书筹款。

1999年2月,梁先生又上书国家环保总局和国家林业局,呼吁建立青海、西藏、新疆3省区联防制度。之后不久,国家林业局在上述3省区开展了声势浩大的反盗猎“可可西里一号行动”,极大震慑了盗猎分子。

同年5月,67岁的梁先生亲率媒体记者,前往海拔近4000米、空气稀薄的可可西里,亲手点燃了火把,把从盗猎分子手中缴获的藏羚羊皮付之一炬。在返程途中,意外发生车祸,梁先生右肩脱臼、胸部挫伤,险些丧命。但在后来接受采访时,梁先生对此只字未提。

跟随梁先生赴可可西里采访的环保志愿者铁铮由衷感叹:我清晰地感到,在他血管里流淌的都是对自然的爱,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爱。

其实,自然之友参与的环保之役,败多胜少。梁先生的观点,是能做多少就做多少,能走多远就走多远。

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——

真心实意,身体力行

作为曾经长期跑环保的记者,我接触的环保NGO很多。在北京的国内、国际环保NGO之中,自然之友可能是日子最为艰难的一个。但看来看去,我最终还是决定加入自然之友,并交了500元的会费,成为其终身会员。

自然之友吸引我的,是梁先生为其亲定的规矩:不唱绿色高调,真心实意,身体力行。

梁先生和自然之友专职工作人员的名片,都是用废纸印的,是我见过的最寒碜的名片。其办公室的许多办公用品,如打印机、文件柜、保险柜……都是别人淘汰下来的;罩在椅子上的布套,是会员们自己在家缝好后带去的;就连梁先生坐的沙发,都是捡来的破烂儿。

后来,我成为自然之友的新一届理事,开会的打的费都是自己掏腰包;唯一的酬劳,是10块钱一份的盒饭。自然之友成立16年来,只用“公款”请过为数不多的几位客人,其中包括:英国的国际环保知名人士珍妮·古道尔博士,可可西里的“野牦牛队”队长扎巴多杰。

梁先生自己,更是身体力行、以身作则。

我曾跟梁先生出过两次远差。吃饭的时候,看到他从一个小布袋里掏出一双筷子、一把勺子时,我既感意外,又觉惭愧。

梁先生摔伤之前,出门办事能骑自行车就骑自行车。有一回他骑车去全国政协开会报到,门卫不相信他是政协委员,直到看他掏出证件,才放他进去。

2008年春节前,我和自然之友大代理总干事刘勇等,拿着自己准备的饭菜,到梁先生家提前过年聚餐。两室一厅的房子几十年没有装修了,屋里的家具看不到一件新的。我们吃的最名贵的一个菜,是他家保姆做的萝卜炖排骨;梁先生自己,则是一碗面条。

梁先生的穿戴,也是喜旧厌新。他的夫人方晶老师,讲过这样一件趣事——

2000年8月,梁先生到菲律宾领麦格赛奖,大家都说:那么正式的场合,应该有两套正式的衣服。我陪他去国贸买衣服,路上他对我说:如果不是因为这回买“大礼服”,我一辈子也不会去这种地方。衣服买回来,我们让他穿上走两步看看,结果怎么看怎么别扭:他脚上的老式三接头皮鞋和新衣服太不相配了,那双鞋还是1979年去日本时买的。我们吵着让他再买双新皮鞋,他笑着说:没关系,到时候我把脸上的表情搞得丰富点,让他们只注意我的上半身不就行了嘛!

对于这样的“苦行僧”生活,梁先生很满足。他说:“人还是应该有一种精神,有一点追求。在这样一个时代,我们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”。

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如今能够做到这一点的,能找出多少?

不知我者,谓我何求——

这块土地养育了我们,我们不能不做些力所能及的回报

大家看到的梁先生的照片,多是面带微笑、和蔼可亲。其实,除了“温”,他更有“厉”的一面:对那些蛮横霸道的官员和财大气粗的老板,梁先生从来是不畏不退,仗义直言,有时候甚至是疾言厉色,拍案而起。

2001年3月的一天,自然之友、绿家园、地球村等三家环保NGO,与北京市的政府官员举办了一个“城市河道治理对话会”,我有幸躬逢其盛。北京市的主管副市长姗姗来迟不说,还对会场横幅上的“对话会”极为不悦:什么“对话会”?要早知道是“对话会”,我就不来了!

“对话会”开始后,这位副市长滔滔不绝,先是大谈北京市的水利工作如何成就巨大,然后大讲“硬化河道”如何正确。这时,坐在台下的梁先生拿起话筒,打断副市长的话头,力陈“河道硬化”导致的生态危害。两人你来我往、唇枪舌剑,争得面红耳赤。最后,这位副市长绷不住了,他站起身,以极为严厉的口气,先是把“对话会”定性为“严重的政治事件”,责令“所有媒体一律不准报道、谁报道追究谁的责任”,然后扬长而去。

我第一次领教了“冒犯领导”的严重后果,对梁先生的不畏权贵、铮铮铁骨,留下了深刻印象。

即便是对“外国贵宾”,梁先生也是毫不客气。1999年,他应邀到上海参加全球500强财富论坛。面对台下的各路经济巨头,梁先生直言不讳:你们无非是要到中国来推销一种生活方式,其实就是一些消费主义的理念……到时候,中国人都在想明年换什么型号的汽车,换什么新型号的手机;孩子们都在想吃有多少种香料的冰淇淋、汉堡包,女同胞们都在想用什么高级品牌的化妆品……可是,如果十几亿中国人都过上你们那种生活,中国的资源能支撑得起吗?按1990年官方统计,中国人均能耗只有美国的1/14,如果现在中国要达到美国1990年的生活水平,把全世界的能源供应中国都还不够。这不仅是中国的灾难,也是世界的灾难。你们想过要承担什么责任没有?!

在许多场合,梁先生就是这样不受欢迎的人,为此招来不少“出风头”、“冒傻气”之类的风凉话。

“知我者谓我心忧,不知我者谓我何求?”在接受杨澜专访时,梁先生坦陈心曲:从梁启超到梁思成,再到我,我们祖孙三代如果说有共同点的话,那就是社会责任感。我们生于斯、长于斯,这块土地养育了我们,我们不能不尽我们的力量,为这个社会、为这块土地、为这个民族,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回报。

2006年之后,鉴于梁先生的健康每况愈下,杨东平出任新会长。但梁先生还是对自然之友的事情牵心挂肚,每逢重大活动依然坚持参加。

2007年夏天,自然之友的新一届理事会举行战略规划研讨会,梁先生欣然前来,与新老理事促膝交谈,殷殷嘱托;

2008年初,自然之友举办迎春联谊会,腿脚已不灵便的梁先生冒着寒风,头戴毡帽、身穿棉衣,赶到会场看望会员,并亲自给敬一丹等名誉理事逐一颁发证书;

2009年3月,自然之友举办成立十五周年座谈会。考虑到梁先生的心愿,座谈会特意选在离他家很近的一个地方举行。看到梁先生颤颤巍巍地走进会场,许多老会员激动不已,纷纷上前握手问候。但他已不能久坐,约半小时之后,就由保姆搀扶着,慢慢地走回家。我默然跟在身后,目送梁先生慢慢走过院子,小心翼翼地上楼梯,禁不住鼻子一酸……

这,是梁先生最后一次参加自然之友的活动。

是什么让梁先生对自然之友、对环境保护如此放心不下?

看完这段话,就不难明白:我们和其它动物同是自然之子。麻雀打光了,虫害就增加了。拼命洒杀虫剂,结果是每个人的肚子里都有农药的残留。我这么大年纪了,无所谓了,但那么多青年人、那么多祖国的花朵,该怎么办?

梁先生曾经写道:亿万人的警觉,会形成宏伟的力量,而亿万人的无知和漫不经心,也会给地球带来沉重的负担,乃至巨大的灾难。

如今,污染还在继续,生态还在破坏,物欲依然膨胀,许多人依旧忍耐。

如今,为大自然请命的自然之子,已悄然离去……

诗人臧克家这样悼念鲁迅先生:有的人活着,他已经死了;有的人死了,他还活着。

请允许我借用媒体人冯永峰的这段话,献给梁先生的在天之灵——

梁先生的一生,又“薪火续传”着其祖父梁启超、其父亲梁思成的“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”的生命主旋律。他们的生命似乎只为我们的时代而生,他们的生命似乎只为奔向社会苦难而去……放眼过去一百多年,梁氏家族的数代知识分子,总是能够把自己的生命能量,释放至社会最急需的危苦,暖化冰冷者,活化死寂者,热化悲观者,激化漠视者,转化围观者,度化邪恶者。他们用自己最简单却又最坚实的生命轨迹,向国人一次次地证解着知识分子的人生方程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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